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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琼森与莎士比亚

《与德拉蒙德的谈话》出版之所以引起轩然大波,使人们对本琼森的印象下降,主要就是因为本琼森在谈话里说的那句,“莎士比亚,缺乏写作能力”。由于本琼森和莎士比亚是同时期的剧作家,彼此有竞争票房的关系,人们倾向于认为,本琼森嫉妒莎士比亚的才华,才会在莎士比亚去世之后,仍在背后说这种话来捅刀。

但实际上呢?

让我们回到这句文本,“莎士比亚,缺乏写作能力”(按原文拼写:Shakspear wanted Arte.)

理一下时间线。

莎士比亚1616年去世。

本琼森与德拉蒙德的谈话发生在1618年12月到1619年1月之间。本琼森离开德拉蒙德家的时候,并不知道德拉蒙德把他说的那些话写进了日记,更不可能预料到九十年后,德拉蒙德的后人将把这句批评莎士比亚的话公之于众。

1623年,本琼森为莎士比亚全集的第一版写了前言,在前言里,有这样三句:

它们不是属于自然的东西,

但我不应该把褒奖全留给自然,你的人工艺术,

我亲爱的莎士比亚,必将与自然比肩。

As they were not of Natures family.
Yet must I not give Nature all: Thy Art,
My gentle Shakespeare, must enjoy a part;

在这篇前言里,很显然,莎士比亚的“Art”至少是个中性的词。

由于他在写这篇前言的时候完全不可能知道德拉蒙德之前记下了自己对莎士比亚“文过饰非”的恶评,这篇前言也就不可能是他有意的找补。

1713年,德拉蒙德的后人出版了《与德拉蒙德的谈话》,本琼森对莎士比亚的“文过饰非”的恶评这才引起哗然。

不过,在本琼森生前,他其实发表过另一条有关莎士比亚的重要评论:“我从莎士比亚的一些演员那里听说,莎士比亚写剧本一旦写下一行字,就不会划掉。要我说,他真该划掉几千行!”

接下来,本琼森又再接再厉,说明自己是什么意思:“莎士比亚是个诚实,坦诚,思想自由的人,他想象力丰富,设想大胆,表达秀丽,因此,当他试着去表达的时候,有时候,需要有个人阻止他表达得太多。”

这其实也是一条中性评价。(可能深受莎翁冗长剧本之苦的现代英美高中生会同意琼森的想法吧。

至于他们的个人关系?肯定是朋友,关系好到具体什么程度,则不得而知。关于他俩的江湖传说倒是很多,传说里面甚至包括一个三批。

但,1597年,琼森的戏剧《人各有癖》在伊丽莎白女王一世面前表演的时候,莎士比亚在里面作为演员,演一个角色。这是莎士比亚第一次有机会面见女王,向女王介绍自己,是琼森给他的机会。如果琼森真的嫉妒莎士比亚的才华,刻意打压,他一开始就不用帮莎士比亚这个忙的。

至少直到1603年,莎士比亚还时常作为演员,出现在琼森剧目的演员表里。1603年已经是莎士比亚作为剧作家的职业生涯巅峰了,《无事生非》《第十二夜》《皆大欢喜》《威尼斯商人》《哈姆雷特》这些剧目都已经上演过了,莎士比亚作为剧场和剧团股东,超级有名有钱。如果他讨厌琼森,他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还作为演员去演琼森写的剧目。

他们可能时常去同一家酒吧。传奇的“人鱼小馆”,是那时伦敦剧作家圈子的聚会场所,本琼森无疑是常客,莎士比亚或许有时会去,那家酒吧的老板还是莎士比亚投资剧场的合伙人。很多故事都描述了琼森和莎士比亚在酒吧碰面,展开辩论的情景。据说他们文学,神学,艺术,什么领域都会争锋相对,辩上一场。也有很多画作想象并描绘了这一场景。我们无法确知琼森和莎士比亚是否真的经常互相辩论,但在那个时代,剧作家的圈子很小,的确很多人都经常见面,并经常评论对方的作品。

按某个版本的故事,琼森可能和莎士比亚的死有关。虽然这个故事是莎士比亚去世五十年之后,由莎士比亚故乡的神父叙述的,并非一手资料。这名神父说,五十二岁的莎士比亚退休在家,德雷顿和琼森从伦敦专程过来看他,他们喝多了酒,很开心,莎士比亚第二天忽然发了高烧,病情突然恶化,然后去世。这个故事的主要问题在于,按琼森在《与德拉蒙德的谈话》里的自述,琼森和德雷顿关系很差,似乎不可能两人结伴一起去找莎士比亚喝酒。不过,也有可能琼森和德雷顿是在莎士比亚死后才决裂的。这也未可知。这倒是很符合琼森喜欢喝酒的形象。(琼森:你写了这么多字说我没打压过莎士比亚没背后捅过他刀,就是为了说我可能无意间杀了他,是吧,真行。

抛开这个未被证实的故事,我们所能确知的,就是琼森给莎士比亚的作品全集写的前言,里面断言“莎士比亚不止属于我们这个时代,他属于所有的世纪”,同时,琼森本人还直接协助了全集的出版工作。

还有这样的溢美之词:

……你是时代的灵魂!

是我们剧场的掌声,欢乐和奇迹!

我的莎士比亚,起来吧!我不会把你

和乔叟,或斯宾塞并列,也不会,让贝尔蒙特,

睡得远点,给你让出位置,

你是一座丰碑,你没有坟墓,

你的作品还活着一日,你便没有死去,

我们得以继续阅读你的智慧,继续赞美你的天才。

...Soul of the age!

The applause, delight, the wonder of our stage!

My Shakespeare, rise! I will not lodge thee by

Chaucer, or Spenser, or bid Beaumont lie

A little further, to make thee a room:

Thou art a monument without a tomb,

And art alive still while thy book doth live

And we have wits to read and praise to give.

在17世纪,尤其是后半叶,莎士比亚在大众心里的地位有所下降,他被看作是比琼森和弗莱彻都要差劲的剧作家。在这一时期,是琼森(和其它人)给他留下的夸张赞扬,起码维持住了莎士比亚基本的文学史地位。

(顺便一说,在前言里,琼森还在莎士比亚的画像旁边题了字,说“这画像栩栩如生!和他本人像极了……好了,别看他的脸了,快看他的书!”,莎士比亚有很多画像,很难确定真伪,但因为琼森认识莎士比亚本人,所以我们现代人倾向于采信他题字的这一版画像,也就是说,谢谢你琼森,因为你,我们才能知道莎士比亚是个秃子。

在前言里,还有一句值得注意,琼森写:

“虽然你只会一点儿拉丁语,你的希腊语还更差劲。”

“And though thou hadst small Latin and less Greek,”

莎士比亚没上过大学,琼森也没从大学毕业,但琼森之后自学了古典学。可以想见,在他俩从前的谈话里,爱炫耀的琼森可能经常向莎士比亚显摆自己的拉丁语/希腊语知识。

即使在这样大肆夸赞的时刻,琼森还是要忍不住暂停一下,嘲笑一下莎士比亚的拉丁语。

莎士比亚去世之后,琼森写,“我爱他,我珍惜和他共度的所有时光。"

莎士比亚对于后世来说可能是个遥不可及的伟大剧作家的名字,但对于同时代的琼森来说,是竞争对手,是合作演员,但或许更重要的是,是他爱着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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